站在门口的人们,就像得到通知一般,迅速回屋,一瞬间,山坳里明亮了。

山坳里的“电工”
 
文/ 张震 [华润江苏南热发电有限公司]
每年夏天,我都要远行,这一回我选择了太行山,那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山村,座落在太行山深处的山坳里。

我走进这座山村,已近黄昏,我寄宿在一个于姓大娘的家里,于大娘的家非常简单,只有三间土屋。于大娘告诉我,他的儿子给村里送电去了,一会儿就回来。说到电,我这时才发现,天虽然已经黑了,但这个小山村里的十几户人家,竟没有一家亮灯。又和于大娘说了一会儿话,说着说着,周围邻居的灯都同时亮了,于是,于大娘也把手伸到门后,摸着拉线,拉亮电灯。

我安顿下来,于大娘送来了开水,洗完脸,烫完脚,端起木盆,正准备跨过门坎,把水洒到门口时,我看到在昏暗的灯光中,走过来一个头戴安全帽,腰系电工带的人影,那个人影朝我这边走来,嘴里还哼着山西小调。我立即意识到,这个人可能就是于大娘的电工儿子。他走到我面前,我这时才看清,他并不像电工,头上的安全帽相当破旧,而且是柳条编的;腰间的电工带,也是黑布缝的,工具袋里除了一把钳子是真的之外,其它几件皆插着树枝。说实话,我也在“电”上工作了二十多年,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电工。

于大娘的儿子朝我看了看,我露出笑脸,刚要开口和他套近乎,他却一扭头,连看都不再看我一眼,径直跨过家门,走进了里屋。站在屋内的于大娘看到这一切,她望了望儿子,又看了看我,长叹了一声。

山村里的月亮很美,就像一枚别在黑绸缎上的银亮的徽章。在于大娘的屋外,我和于大娘坐在石磨上,谈起了她的“电工”儿子。

于大娘说,“这孩子五岁那年,他爹就没了,那时我们这个山村穷,祖祖辈辈都没有用上过电,很多人临死都没见过电灯甚模样。这孩子从小就不爱说话,总梦想有朝一日,他能亲手为咱这山村把电通上,他从小就发奋念书,可是怎么考都考不上个能当上电工的学堂。后来,有个远房亲戚把他介绍到镇上当个‘爬高杆’的电工,没曾想到,才干了两天,他就被电线杆子砸到了头,在床上一躺就是二十天,人是活过来了,可脑子却坏了,他把所有的事都忘了,唯有当电工没忘。”

于大娘又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沉默片刻,说,“那阵子他整天在嘴里念叨他是个电工,谁要是和他说真话,他就会没完没了地跟别人争执。没办法,村里人只好承认他是‘电工’。后来,我央求两个木匠,在一片朝阳的山坡上,用木头为他搭了一座‘铁塔’。后来,我又熬了几个晚上,为他缝了‘电工带’,走了二百多里山路,到城里向电工求来了柳条帽。”于大娘说着,抬手指了指那块朝阳的山坡,我顺着于大娘的手势望去,借着月光我看到了不远处,有一座像玩具一般的木铁塔,在银白的月光下特别醒目。

“你这样做就是能为儿子像个真正的电工吗?”我问。

“是的,只有这样,他才能平静下来,才能快乐起来。”于大娘边说,边回头望望里屋,见里屋的灯已经熄灭,知道儿子已经安睡,又说,“我听城里的郎中讲,只要这样坚持下去,只要他的情绪长期稳定,过好每一天,他会好起来的,会恢复原样。”于大娘说此番话时,眼睛里有一种充满希望的光芒。

山村里起风了,很大。山村里的风,就像皮肤接触溪水一样,使我感到透心凉。

听完于大娘的讲述,我的确非常同情这对生活在山坳里的有着悲剧命运的母子,我也承认于大娘是个用心良苦的母亲。但是,我当时却并没有太多的感动,我是个经常在贫困和边远地区行走的人,我见太多类似这类悲剧的家庭,我只是觉得于大娘是个好母亲,她所做的一切,是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至于他的那个“电工”儿子,我始终认为他怎么能称为电工呢?他的所谓送电,只是一场游戏,一种玩笑。就算他自己坚信不移,村里的人能信吗?我想,村里的人不可能把这事当真,甚至会扬起讥嘲的脸。可是我错了,我看轻和低估了那些最淳朴的山民,我看到了最能打动我的一幕。

第二天,当我背着相机,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大山的更深处归来,天已渐暗。当我再次走进这个小山村时,这里的十几户人家,仍然是没有一家亮灯。我放下行装,看见家家户户都有人站在门口,朝着那个朝阳的山坡凝望。我转过身来,我看见于大娘的“电工”儿子,正在那座木铁塔的顶端,一板一眼地接着“电线”,所有的人都在专注地看着他,看着他非常认真而又熟练地作业。最多也就一分钟吧,于大娘的儿子完成了“送电”,他举起手臂,一丝不苟地向所有等待的人挥了挥手。于是,站在门口的人们,就像得到通知一般,迅速回屋,一瞬间,山坳里明亮了。

就在这一刻,我对这里所有的山民肃然起敬,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我真的没有想到在这偏远的大山深处,在这片贫困的山坳之中,存在着人世间最伟大的理解,而且这种理解,是我在所谓的富裕的城市中从来不曾见到过的,我不得不感叹,大山之中的善良和爱是那么的崇高和圣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