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叫代望中。
蛮有意思一个人,虽人到中年,身心却像年轻人蓄满了活力。有时人家叫她,或是兴致勃勃地与人说话,冷不丁她要脚下踩了弹簧似地蹦上几蹦,蹦得头上的“马尾巴”猛晃荡。平日里走路,风风火火,像是去办什么急事。有同事想减肥,特意跟着她快走,一趟下来,气喘吁吁直叫辛苦辛苦好辛苦。幸好那位同事没学代师傅洗冷水浴,要不见霜或见雪的天气,不知会冻成啥样。
但代师傅也有走路很慢的时候。每逢她巡视设备,脚步缓慢挪移,近视镜片后的一双眼睛,上下左右细细查看,其状如同猎人寻找猎物,或是丢钱的人努力地寻找钞票。
发电部化学专业现有六个运行岗位,我自三年前易岗来到这里,有四个岗位的操作与巡视是代师傅教的,其中还包括技术难度较大的“水处理”和“精处理”两个岗位,故虽然彼此没有签订师徒合同,但在我眼中,她是我今生认定了的师傅。我学技术业务虽认真,且提醒自己不要只为应付考试去学,但学习的过程总缺少别人的灵泛。代师傅却始终没有嫌弃我,每有技术问题需要点拨,只要开口,不管她多忙多累,或者请假在家忙私事,她都会当面或通过电话解答我提出的问题。回数多了,我有时觉得不好意思,而她却说:“没有关系啦,肯学是件好事。”
跟代师傅学技术,或者建立起一种师徒关系,她从不让人感觉到源于“师道尊严”的畏葸。我名份上是她徒弟,在她那里,则视我为同事或好朋友。她教徒弟学技术,极善于“严”与“松”的把握,让跟她学习的人在经意与不经意间汲取到宝贵经验。每到一个新的岗位,她会带我先熟悉一番设备,之后做示范操作,或者告诉我该岗位曾经发生过什么安全隐患和设备问题等等。回回被她叫上,她一脸笑容,那份随和与轻松像是邀我陪她一块上街买东西,待师徒俩真在设备面前站定了,她会像收雨伞似地把随和与轻松折叠起,代之而起的是面对陌生人的严肃,且不容商量地命令:“你听好了,我只讲一遍。”于是我多少有些紧张地洗耳恭听。有时听着听着明白了,我会得意地说“ok”,她也就因我的“ok”一脸灿烂;有时听半天尚且云里雾里,过两天还就这个问题请教她,她会眼神里略显责备地反问:“那天我不是跟你讲过了吗?”但责备归责备,她还是苦口婆心、不厌其烦地向不灵泛的徒弟伢子从头再讲。有时见她讲得口干唇燥,做示范操作两手乌黑,我也会说些“不好意思”之类的话,一为表示歉意,二为缓解压力。代师傅见我这样,立马会把严肃的表情换成早先的轻松与随和,这样宽慰我:“冒什么了不起的啦,莫怕!”
代师傅带过多少徒弟?我说不清楚,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完全。近三年时间,我许多次听过不同的人这样说:“这个岗位我是跟代师傅学的。”或者:“这步操作是代师傅讲的。”抑或:“比起代师傅来,我还差得远。”等等。但代师傅的徒弟一大串,却没几个人畏她惧她,即便有女同事跟她学过,兴许年龄还要比她矮一截,有时在一块,人家依然可以没大没小地挠她擂她。她也会爆出一串大笑,以挠以擂回应别人。
局外人见代师傅喜欢蹦蹦跳跳,且多数时候是一脸快活,兴许会以为她的人生旅途走得顺畅。其实,她也有垂泪的时候,为近几年离世的两位亲人;她也有愁眉紧锁的时候,独自侍候着一位年过八十且靠轮椅推着出门的老母亲。但无论怎样,她都将人生中没有阳光的一面,尽可能挡在了属于自己的那片空间里,而不把忧愁带给别人。“人生在世几十年,有忧愁也有快乐,为什么不选择快乐呢?”她说。
同师傅一样,我家里也侍奉着一位年过八十的老母亲。因年迈,母亲行走不便,说话做事也有了令我们大伤脑筋的糊涂。因为共同尽着孝道,有时和师傅在一块,我们也交流各自的心得与做法。我这头月复月、年复年地伴着老人,有时难免生出“牙齿和舌头打架”的烦躁,回回让师傅知道,她必定一脸正色或是以细雨沙沙的语言开导我,久了,除了我老母亲的事情,我有时也为一些家事向她讨取启发和经验,她同样会倾其所能给我以指点。有时见我心事重重,坐在一处不愿说话,她会主动问我:“又有什么事不开心罗?”
2008年11月,我母亲不慎跌了一跤,一个月没有下床,师傅得知情况后,头一句话便是:“事情已经出来了,光急也没用;钱够不够?不够到我这里拿。”
那一刻,我两眼湿热,嘴里称着师傅,内心里却叫她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