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了时间的母亲

我以为时间还够,会有时间的。

 

我以为,时间还够充裕,我会有时间来陪自己的母亲,陪她说话,陪她包饺子并在她的注视下一个个地吃下去,陪她去一个她想去的远方,陪她……她不过是去做一个小手术。一个小手术,而已。她那么健壮,还不曾衰老,我以为会有时间的,一切都来得及。

 

可是她就去了,在我的时间里再也找不到她了。她的“解放脚”竟然走得那么快,而且,是带着疼痛走的。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有刀割的感觉,我知道她其实更疼。可她没说,不肯说,她说的是玉峰啊,你是公家人啊,那么大个厂子呢,你不用陪我,有你姐姐和兴芹,我能有什么事。


其实在那时候,胃壁穿透造成的渗血已经弥漫了母亲的整个腹腔。她的笑容是挤出来的,可我竟然没有察觉。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样麻木,我不知道,这个简单的小手术竟然已经是事故,实习医生的不当操作击透了她的胃管。她说会好的,我没事,她在疼痛里安慰我和家人们,仿佛她可以把疼痛封存在另一个地方。那时候,她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可我还那么麻木。我承认那时是我工作最为繁重的时候,最为要劲的时候,最多头绪的时候,但这丝毫不能让我的愧疚减少半分。

 

我没曾去医院陪她,一天也没有,只有在她临终的时刻,直到她的时间用完,走到时间的外面去。姐姐说母亲最疼的是我,妻子兴芹说母亲最疼的人是我,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只是没有想到她会这样离开,我觉得她的时间应是宽裕的,还有许许多多的好年华好日子,我能给她,我可以在未来的时间里给她,然而她不肯给我这样的机会,她的时间用完了。在接到电话里“母亲去了”的那一刻,我的眼前一片厚厚的黑暗。即使现在,一想起那个时刻,那份黑暗还会骤然地降下来,眼里的泪水还会不自觉地涌出来。

 

从此两隔,从此两茫茫。六个孩子的呼喊也不能把她喊回来,她走了,在活着的时候她的耳朵好着呢,姐姐在远处说话,我还没有骑进院子的自行车响,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她听见,就会伸长脖子向外面张望或者走到门口,走到外面的阳光里去……但这时,她不肯再做应答,也不肯再走到门口来接着我们了。2008年,母亲去世后的第三年,我回家,推开院门的霎那竟不自觉地喊了声,娘,我回来了——喊完这句话,我才意识到母亲已经不在,她离开很久很久了——站在院子里,我看着满院子疯长的草,看着下午的阳光和树叶的影子,看着堆在墙角的那些旧物和空荡荡的窗,看着屋门和门上的锁,又一次的心如刀割。整个下午,我关好院门一个人在院子里蹲着,哭着,和走出时间去的母亲说着话,一直到天色暗下来。我和母亲说我记得你的苦,记得你的疼和爱,你给我的我一一都记得,我忘不了。我记得那些苦日子你是怎么过来的,我记得在我父亲去世时对你的承诺,“我要长到大树那么大的时候,就种王伯伯家那么甜的瓜给你吃”——那时我才三岁。多年里,你一直记得我的这句承诺,我知道对你来说它是苦日子里的话梅,你把它在窗棂上挂着,在织布机上挂着,在空荡荡的、只有蚂蚁才能找到些窝头碎屑的细柳筐里挂着,每当心里的苦泛滥成河的时候就朝它看上一两眼……儿子不孝。儿子没有种出那么甜的瓜来给你吃,儿子不孝。临走的时候,我又一次朝着院子里喊了一声,娘,我走啦,你可照顾好自己啊!我是喊给自己听的。


母亲早早地走出了时间,她让我猝不及防,她让我真真切切地理解了“子欲孝而亲不待”的内在含义。要知道她的时间还只有那么短,我一定会停下手里的一切活儿来陪她,我会把她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精心地安排起来,陪着她,陪好她;我会在更早之前就拿出更多的心思和气力,让我苦了几乎一辈子的母亲尝到……母亲走后,我的妻子李兴芹和我谈起母亲第二次入院时的时光,她在疼痛中的坚韧,她脸上的汗珠和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她在翻身时的艰难……“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不早叫我回来!”我毫无理智地冲着妻子吼叫,妻子说,母亲不让。“如果她不是自己感觉如果再不叫你就可能永远见不到的话,她还会制止的。你又不是不了解咱娘。”是的,我了解,她热心地帮过那么多人,可到自己身上,就变成了添麻烦。她不愿意麻烦任何人。

 

……某年。我去济南出差,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大雨。车窗外面一片模糊,几乎没有多少光的透入。我望着窗外,雨水和树影混在一起,什么也看不清楚。突然,我在那片昏暗中看到了母亲,看到了母亲的脸:她还穿着那件花格子的旧衣服,正透过车窗朝着我看,那眼神让我一生都挥之不去——娘,我打开车窗,雨水倾泻到我的脸上、身上,而走回时间中的母亲又一次消失了。“秦总,你干什么?有什么事?”司机不解地问我,而那时,我根本不能做任何的回答。从那天起,我开始害怕夜路,尤其是风雨交加的晚上——虽然这话,我从没和任何人提起过。

 

我以为时间还够,会有时间的。

 

我以为,时间还够充裕,我会有时间来陪自己的母亲,陪她说话,陪她包饺子并在她的注视下一个个地吃下去,陪她去一个她想去的远方,陪她……她不过是去做一个小手术。一个小手术,而已。她那么健壮,还不曾衰老,我以为会有时间的,一切都来得及。

 

我错了。

 

【本文发表于《人民日报海外版》8月26日第1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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