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由自己舌齿之间,有一个与父亲同义而更温柔的单词,终于很清晰自然地发出声来。

父亲
 
胡勇【华润雪花啤酒】
我起床的时候,父亲已经吃完早饭了。母亲提醒他今天还是坐直达市区但却比较贵的那路车,好像说外面在下雨,不要因为省那五毛钱,湿了裤腿和鞋。

父亲从某企业的职工医院退休,因为他的高级职称和极丰富的临床经验,一直退而不休且颇为抢手。挣的钱在这个小城市里不算少,然而他一直保持着那份过于苛刻的节俭。抽的烟居然是连民工也很少抽的两元不到的“天下秀”,不过他会装在一个牌子比较好的烟盒里;上班多半步行,即使坐车,也爱多走上几百米,搭便宜些的那一路。我们啤酒公司要更远些,而公司班车站点却固定在离家差不多一华里的某小区。通常情况下,为了能及时搭上车,我都得跑步前进,有时赶时间也打的。身为单身贵族,我的消费观念和父亲正好成两个极端。

雨下得很大。我家附近交通不很便利,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打到车。父亲在角落里找出两把伞来,一把似乎不太好用了,撑半天也没撑得开,他顺手把那把好伞递给我,父亲说:“一起坐个人力车到车站,你们公司的车正好路过我那里,我搭一段下来,走几步就到了,很方便的。”我有点意外。这么多年来,父亲连我上班的地方都没去看过,等到我升职开始管点事之后,在去找他看病的我同事跟前,他甚至都不愿承认和我的具体关系。母亲解释说是怕影响我的工作,我却将这种行径一概视作父亲与生俱来的不必要的清高孤傲。而这一回,我不太肯定父亲要破例的原因了——或许这是他能心算出的最省钱方式,又或许是因为顾及到我的不方便,他在这个简单问题上需要比平时考虑得更多。我接过那把伞,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母亲让父亲先下去,因为他的行动一向比我慢不少,毕竟六十出头的人了。而我却还是忘了带上那把伞。因为身体好,一向就并不是特别担心让雨淋湿了自己,而且我也清楚那几部等客的人力车一大早就都在家属院的门口候着。父亲在楼道口,来回踱着步。看到两手空空的我,他忙忙地转过身来,想撑开那把很费劲才能张开一半的坏伞来迎我。一时间里我设计了好几个接伞的动作,因为我内心里很愿意用比父亲更长更有力的手把这把伞撑在他和我的头顶上方——念头闪过,我却终于没有这样去做,而让自己淋着雨快步出去,以便迅速找到部车回来接他,显然这是这一秒我能想到的最不尴尬举措。

人力车行进在那条泥烂的小路上。因为车座太窄,父亲一直硬着腰,似乎想为我留出更充分的空间来。临近车站,我看到他用了一种恨别扭的动作很费劲地从裤袋里,摸索出一枚一元的硬币。其实我上衣口袋里早就准备好了一些零钱,可我无法制止他每一个看似偶然细节的必然展开,我的全部注意力,都用来坚持在与内心感觉相忤甚远的这份无动于衷。

雨下得愈发大了。在付钱的同时,我可以明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一直紧紧跟在我下车的每一个动作后头。我故作无所谓的侧着脑袋,一面注意着来车的方向,一面用余光照顾着他撑伞的手,小心防备在有必要的时候,伸手扶他一把。

车进站了。我让父亲先上去找个座位,他却把身子闪到了一边,说到:还是坐公车吧,毕竟可以直接到医药中心的门口,搭单位的车,怕司机不给下,坐过了头。我本想说没关系,说我和司机比较熟,可以想法子让他在最近的地方停一下——快速地张了张嘴后,我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父亲总算成功地撑开了那把坏伞,在这之前他一直试图将它递到我手中。我坐在车里,头抵着有雨线遮掩的窗玻璃,正好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在站台边等公车的模样。父亲身上穿的,是我刚买两个礼拜的一件褐色休闲装,他那一向梳理不善的灰白头发,因为水湿而柔顺地贴在了脑门上——这一刻,记忆里那个英俊而好本事的副主任医师仿佛重回眼前。

这几年,由于我无法忍受自己的原地不动而跳槽,年过三十还迟迟不肯成家等原因,我和父亲之间时有争执。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感叹沟通困难,宁可没有人理睬,我也不愿和他多说一句话。看着眼前老态毕现的父亲,我感觉到自己为人子女的更多弱点。原以为对他们的孝顺已经强胜许多人,却没想到当把这些物质化的给予,摆放于父母无所索求的关爱面前时,竟立刻轻得失去了所有重量。

车离站而去的时候,我向父亲幅度不大地挥着手,示意他退到站台的更靠里面一些。与此同时,我听到由自己舌齿之间,有一个与父亲同义而更温柔的单词,终于很清晰自然地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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