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村里的那些年


十几年前,当我以地区文科第一名的身份迈入我们的大学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我的命运将就此而改变。我们专业所在的院,是母校名副其实的小院,一届学生才50个人。几乎全部学生都是调剂的,学院名叫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对于挂“农”,有些同学是拒绝的,入了学就快速转了院,只剩我们几个安分守己的宝贝疙瘩坚持了下来。尽管如此,学到毕业也是一脸懵逼,难道寒窗苦读十几年以后真的去修理地球?我老爸说,选择了文科就要为人文社会科学奉献一生,而我的内心OS是:啥?我的理想可是升职加薪出任CEO迎娶高富帅从此走上人生的巅峰的说。硕士出了国,成天混迹于一群研究各种食物的博士博士后之中,当时觉得以后可能再也不会有机会,和一群这么高学历的人一起讨论怎么做饭最有营养了吧?然而后来还是证实我太年轻。

 

工作以后的第一年,去百色,几乎毫无思想准备。从难以下咽的第一碗粉,到后来可以轻松根据酸笋的品质断定一家广西菜的地道程度,我想百色也赋予了我第二个故乡的印记。记得那时候有个记者采访我,写了个新闻稿叫海归女留守农村为哪般。是啊为什么呢?不仅是我,我的同学里,我们这一代人里,从事农业的也是凤毛麟角。中国农业的未来很美好,过程很艰辛,人们都还在争先恐后地脱农弃农,愿意不舍成本地长期留在这片土地上深耕的,估计更微乎其微了吧。

 

反正我觉得挺开心的,因为我是我们班唯一一个专业学有所用的,也是当时我们部门唯一一个科班出身的。虽然不懂为啥带着一身正气从城市来到乡村,总归是对这么多年的学习有个交代。但是在村里呆久了还是有一点郁闷,有点向往声色犬马的大城市生活。不过也有很多人很羡慕我工作在这么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地方,现在想来也是围城。

 

我们这一代人,已全然没有了我们父辈那种对土地的依恋和钟情,没有60后的恋旧,也没有70后的情怀,是真正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刚工作的头一年,正是资本洪流风起云涌地进入农业的时候。各位资本大佬看重农业改革的前景,不惜重金布局。在村里接待过某投资公司的老总,他看中我的背景,要挖我过去上海搞社区农业之类,我拒绝了。幸好,不然现在不知在干什么了。多少人来了又走了,多少人进来又出去,只有我们坚持了下来。也许我们不选择农业,人生都要好走一些。但是未来总是要有人种地的吧。我们有资源,有见识,有基础,又扎根农村多年。如果我们都不能将新农业做出来,那么中国再无新农业。如此看来,不是我们选择了农业与农村,而是农业选择了我们。

 

现在我们的团队已经稳定并具有规模,我们中有一身冒险故事的老道骨,有时而阳春白雪时而下里巴人的教授,有光用嘴巴就能辨识甜度的吃货,有将办公室种成试验田的小师妹。我们乐于讨论科技成果转化,也乐于将学到的理论完全推翻,在这里学到的农业比在学校更鲜活有用。有时觉得自己真的懂农业吗,这么多年真的白学了。而求学时追求的谈笑有鸿儒的状态,也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了下来,工作是有乐趣的。

 

现在在大城市中沉沦,也不能免俗地为房子、车子、孩子疲于奔命,但是工作像一股清流滋润了我,让我有可期待的土地,让我有可寄望的收成。我不希望在教育孩子的时候,跟他们描绘的人生理想,还是赚大钱、买大房。人生可以再高尚一些,为了社会更美好而努力工作。我们的工作就像种地一样,播下了希望,耐心耕耘,祈祷风调雨顺,充满了仪式感。在一片荒芜中,收获了果实。值此可以自豪宣言:此生无悔入华润,此生无悔修地球。

 

这么多年我们见过很多各级政府领导,他们见惯了大手笔的投资,在看到我们希望小镇的时候依然两眼放光。从这些人的赞许和信任中,我仿佛找到了自己的一点价值。我想到了我母校的校训——“国民表率社会栋梁”,想到了留学时对外国农场的惊艳向往,想到了我在村里的那些年,想到我爸爸的话,我突然觉得冥冥之中我完成了一个最完美的轮回,用我此生之力,换来了一个问题的答案。

 

每当我回顾过去,我会先想起我在村里的那些年。我喜欢圣女果收获的季节,满眼是那些甜的不要不要的果实,是别处没有的味道;我喜欢走在路上被村民热情赠与的一筐芒果或自家结的番石榴、木瓜和杨桃; 我喜欢在我们的地里挖土豆拔萝卜,喜欢爬到山顶俯视大片的田野以及耕作的工人。我们不仅改变了地貌,也改变了人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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