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的武打片,很讲武德

文/黄北光【华润银行】

 

  

 

迄今为止,徐皓峰拍过的电影屈指可数:《倭寇的踪迹》(2011)《箭士柳白猿》(2012)《师父》(2015),以及作为编剧重度参与的《一代宗师》(2013),另有一部2017年完成但至今仍未上映的  《刀背藏身》。

 

当年王家卫筹备《一代宗师》找到徐皓峰作为顾问,主要是因为徐写过自己二姥爷的武林口述史,后来又得知他是电影从业者,顾问之外再做编剧。二姥爷李仲轩年轻时习形意拳,一生遵从守秘誓言不收徒不传艺,晚年以看大门为生。口述中提及师辈形意门中人,在东北大街上击杀日本人后逃到南方隐姓埋名的往事。这段“有人当了里子,有人当了面子”的门派故旧,还有守秘誓言、形意拳的功法等素材,都在电影里能看到。

 

武打片苦“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久矣,苦“好人大战坏人”久矣。国仇家恨、民族危机在王家卫眼里似乎是次要的,行侠仗义、武功盖世在徐皓峰眼里是站不住脚的。”饮惯珠江水,食唔惯日本米“的高手叶问,为解决生存问题也只好落难香港。徐皓峰想表达的是:武行是存在的,武术有其姿态,武人应该是怎么样的。他几部已上映的电影,都是在反复说这三件事。

 

一、武行

 

徐皓峰的电影,他自己命名为“武行电影”。武行“是一个具体的、实在的行业,按照规矩、按照人情运作”,十分讲究留人留面,极其爱惜羽毛。《师父》讲的是一个外来人讲规矩又坏规矩的故事。陈识(廖凡扮演)北上天津开武馆扬名,但本地武行龙头郑山傲(金士杰扮演)要求他“教真东西”,立过守秘誓言的陈识不允,只好走另一条路——踢馆。打过八家武馆,就能获得承认。如此还不够,不能陈识自己打,要教出徒弟让徒弟去打,赢了后,师父获得承认便可开馆,方得扬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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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牺牲一个天才,成就一个门派。《师父》

可惜规矩只讲了一半,徒弟打到第七家武馆,武馆便会联合请郑山傲作为高手出面应战,这一场徒弟必须输,被打残后逐出天津,“规矩”才能继续走完流程——牺牲一个天才,成就一个门派。电影最后,徒弟因故被杀,陈识一人完成踢馆,然后逃出津门。武行的颜面和名声都保住了。

 

在《倭寇的踪迹》里,讲的是发生在明万历年间另一个武行规矩的故事。两个神秘武人在南京城挑战武馆、绑架城防官兵,用现在的话说是破坏社会治安,制造社会恐慌。二人实为解散后的戚家军旧部,戚继光将军在抗倭时改进了倭人长刀,制造事端是为了想让戚家刀在民间能够流传。但南京武行几大家族拒不承认,认定戚家刀就是倭刀,持刀者就是倭寇,于是也只好通过踢馆挑战的规矩,为戚家刀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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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踢馆成功,就可以开宗立派,两百年的规矩。《倭寇的踪迹》

 徐皓峰在作品里有明确讲过,不少武术实际上本来自于军队,如“形意拳奉岳飞为祖师,正所谓脱枪为拳”(《一代宗师》),武人不会不明白。可见南京城里那几大家族,对先进武艺的拒不承认,是来自人情规矩不能坏的惯性。无师无派,无名无分,武艺再高,也是徒劳。

 

《倭寇的踪迹》小说先于电影,小说结尾男主决心赴死,与腐朽的武行、军队乃至朝廷对抗。电影的结尾是,五大家族中归隐的高手(于承惠扮演)出山,打赢挑战者,同时允许开馆,让戚家刀能流传扬名。徐皓峰自述“小说写的是腐朽,是人性的崩溃”,电影是在“思辨宽容,写建设性的东西”。

 

徐皓峰对武行的认知和理解也是建设性的。随着冷兵器时代结束,武行作为一种特定的社会组织,走向式微,在新时代无法找到立足之处。清末民初,以拳挡枪、对抗外侵尚可被称为“义士”,到军阀混战,不少武人被请到军队里教习杀敌、强身之法,武术一度成为“国术”,武人被以“国士”待之,但武行性质已然不同。

 

北洋政府和南京政府时期的尚武,是要通过习武重塑民族性格。强身健体是武术,保家卫国是国术。京剧之类被称为国粹,只有武术被称为“国术”,就是因为含有保家卫国的含义。现代战争,短兵肉搏已经极少见了,国术主要培养的是精神意志力。《师父》和《箭士柳白猿》故事背景均发生在民国时期,武行凭借“国术享受最后的时代红利的同时,被军队收编、受政治裹挟(参与政治暗杀),逐渐从独立走向附属,从附属走向被抛弃。

 

二、武术

 

港派动作片、武打片着重表现武功高深的效果,该喷血喷血、该扬尘扬尘,似乎一拳有炮弹之力,随时可以手撕敌人,这样的动作只有视觉奇观,见不到真。徐皓峰想告诉观众的是:某派功夫招式是这样打的,某样兵器是这样使的,在民间和历史上都是有据可循的。

 

《箭士柳白猿》里展示的一种比武方式——划勒巴子,两个人面对面坐在条凳上,膝盖抵膝盖进行比武,靠四手发招拆招,先倒下或者摔出去的为输。简单得连镜头调动都不需要的比武场面,三两下就决出胜负,看的就是个“真”。

 

 兵器也如此,《箭士柳白猿》中主要拍了两种兵器,弓与枪。孔子时代说“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射艺,其实就是武功,开弓发力的方法和拳法之道共通,片中男二用一根金条换柳白猿射中三箭的牌匾,就是想通过箭反向研究柳白猿的拳法。徐皓峰所说的拳理,指的就是这种“按照常人的肌肉规律来运动”,在这个技术范畴内,球类、舞蹈、体操都是共通的。《师父》里郑山傲带陈识去看俄国美女看芭蕾舞,说“大腿肌肉运用之妙,近乎拳理”,得出“我们再不教真的,迟早会被洋人研究出来,我们的子孙就要挨打”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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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勒巴子,比武的一种方式。《箭士柳白猿》

我几年前买回一张弓,友人指点上弦(实际上弓并不能一直拉着弦,对弓身有损)、拉弓的动作要领,提醒过几点:第一,上弦,先用弦套住弓的一头,以脚面抵住,并以此为支点,靠腰发力将弓掰弯,再套另一头。第二,开弓,和体育竞技中使用的复合弓不同,传统弓很难直接在水平瞄准后,靠单手直接拉动弓弦,开弓要双腿“T”型站立,左手握弓,右手手指夹弦,先将弓举高与人垂直,左手将弓向下移动的同时,右手顺势弯曲用力,拉动弓弦,直至双肩完全拉开至同一水平线。第三点,没有箭的情况下,弓弦张满时万不能瞬间松开,因为无箭受力,所有的力道都会通过弓弦反弹,容易崩伤眼睛。每次练习时,总会想起“肌肉运用之妙”这句话,就觉得挺有意思。

 

徐皓峰在采访中也指出过,武术学的并不仅仅是技法,还包括武德。习武是将人的精神靠体能运动激发出来,这是徐皓峰对武术在技艺层面之上的更深入探讨了。例如,弓代表了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刀是张扬形状的兵器,刀法却是一种防御技,刀背运用重于刀刃,刀鞘为“师”,能把刀的锋芒收、藏起来等观念,实质上是通过武术对传统人文精神的一种传承,以武脉接续文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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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弓,展示的是拳劲。《箭士柳白猿》

三、武人

 

所以徐皓峰电影中的武人,大都斯斯文文,精气神俱佳的先生模样,想用“一介武夫”去形容都显得粗鄙。习武之人相当于黑白两道之间的灰色,对下保护民间秩序,对上沟通社会名流。武人的自处之道就是对外不受辱,对内不自我欺骗,有自尊,有修养,强调荣誉感,重义轻财,跟人交往时特别讲礼节,乃至比读书人更讲究礼节,因为需要服众。

 

《箭士柳白猿》的主角柳白猿,只是个代号,实际上是武行的“仲裁人”,武馆之间、武人之间有了无法协商的矛盾,就会由中间人请出柳白猿调停。调停的方法也很简单,连发三箭,表面上是射箭展现拳劲功夫服众,实际上是用“不偏不倚”的武德服众。

 

 过去武人在精神层面的修养,是比武术更难能可贵的。“习武,给人在逢变之时,度日之时,提供持久的有力的精神能量。修养其实是魂魄的质地,心胸的格局,气魄的大小。”《一代宗师》里叶问落难香港,开馆教拳前说明:“教功夫不是街头卖艺,所以无瓦遮头不教。舞狮抢炮,总会打架闹事,更何况争强斗狠,无非为了一张红纸,有失斯文。”

 

前文讲到,民国时期是武行最后的高光时刻。武行不存,武人将焉附。《箭士柳白猿》中,弓、长枪两种代表传统的兵器跟西方的枪有一次微妙的交集,是西方的火器跟东方的冷兵器的历史交接,是一次冷兵器的绝响。电影并没有把习武之人写成丧家之犬,武人知道历史的变化,但在这之前有一次华丽的谢幕。“我在这个电影里要呈现的,是人性的风骨,是末世武人被时代碾压之前的体面。”

 

徐皓峰在小说集《刀背藏身》(可当剧本集看)后记中讲到,好莱坞剧作法是建立在“观众要么智力不足、要么精力不济”的基础上,其电影观是病理式的,逻辑清晰、视觉热闹,正是最脑力不足、精力不济的药方——但“好莱坞不利于养生”。言下之意,他的电影是奔着要给观众清心火、亮精神,往养生一路去的。

 

如果你偶尔也想养养生,不妨看看徐皓峰这几部电影,看看消失殆尽的武行、默默无闻的武人、返璞归真的武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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